來源:明報月刋
作者:堅妮 (作者是旅美作家。)
米高積遜(1958~2009)的追思會在洛杉機舉行,全球億萬觀眾看直播,我這個不看電視的人也走到電視面前,看到我原來和米高積遜同年。
我八十年代初到美國,落地入屋,最先入耳的音樂,既不是我們在中國大學校園裏允許傳收的美國鄉村歌曲,也不是父母親一輩的古典音樂,而是表妹房間裏震天響的音樂。只要表妹在家,就從早放到晚,邊做功課邊跟着音樂扭動,電視上剛出來的MTV Thriller(《恐怖驚魂》)更反反覆覆騷擾我的正常視聽。我只聽出一個「鬧」,那夢中驚魂的僵屍鬼怪和米高積遜的共舞更讓我不知有什麼「好」。問表妹他是什麼「東西」,她怎麼這麼喜歡?只說英文的表妹聽懂了,她的回答我也大概聽懂,意思是「米高積遜,多棒呀!I love it! (我愛!)」我當時心想,像我表妹這種小中學生已經「愛」了,長大真不知道要愛成什麼樣子,這種現代歌舞音樂對年輕一代的影響真是不可估量。
想當初感到恐怖
米高積遜用他迷人的青春笑臉迎接我在新的國土重新開始人生,可聽八個樣板戲長大的我,以為自己一腳踏入恐怖文化的世界,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麼多年過去,米高積遜的膚色由黑變白,一張英俊自然的臉變成了一個面具;我的米高積遜樂迷小表妹生兒育女成家立業,成了大醫院的醫生;我走過脫胎換骨般的學習和就業階段,在美國度過比在中國更長的人生。這些年,媒體緊追米高積遜,我們並不缺乏對他隱私的曝光,林林種種,光怪陸離。我越看,以前對米高積遜的不以為然越加減少,這時來看他的表演和聽他的音樂,沒有了當年的不解和反感,反而看出了味道,聽出了裏面「好」。這不是說我的音樂修養提高了,這和音樂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恐怕是意識形態的變化。從依靠單一意識形態思維和觀察,過渡到能接納和包容多種意識形態,相信大多數我的同齡人,不管有否出洋過海,都經過了這麼一個「解放」的過程。
行為藝術登峰造極
這是一個從五歲開始就踏上舞台生涯的孩子,這是一個用他天真的笑臉和清脆童聲闖入觀眾心靈而從此長駐不去的精靈,他有獵取人心的表演才能,被一代不論種族界限的「樂迷」追隨, 他不斷創造新的舞步和歌聲來滿足觀眾求新求變求刺激的需要,觀眾為回報他帶來的快樂和激動,將他捧上世界舞台,讓他被千萬人追隨、期待、愛和需要……這輝煌的成就,並沒有給他帶來他所需要的愛,常人所追求的幸福在他這裏卻有另外的標準。他另外造就一個舞台之外的舞台,表演結束之後的表演,把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在想像的世界裏。這是一個多麼奇妙的表演藝術家!米高積遜的「行為藝術」可謂登峰造極。舞台沒有了界限,表演沒有了場合時間,這頭走下為大眾開放的舞台,那頭便去做滿足自己想像力的表演。那個表演有另外的主題和形式,主題是緊緊捉住童年,界限是和他的同年人拉開一段抵抗現實的距離,形式是把自己變成童話中的彼得.潘,小說中的「小王子」,參加表演者以各種身份出現,但都必須是兒童,沒有技巧和訓練,遊戲就是表演,表演就是遊戲,人生就是遊戲加上表演。這是一個讓成人社會裏履行責任維護文明、維持法制、堅守道德、發揚宗教的正人君子感到匪夷所思的彼得.潘,這種超乎庸人想像的表演,怎麼可以讓他開先例?用世俗骯髒的猜想,這遊戲怎麼可能純潔?於是起訴、控告,國家和法律的鐵掌開始干涉表演的主題和形式,用的是不違反憲法的司法和程序,美國人最擅長、人才最多、交投量最大的行當。文明社會的衛道者對米高積遜現象無從解釋,鬧到國會眾議院長面前,她學習中國政府處理問題的口吻,以「平定」和「避免擴大化」為理由,阻攔了一場可能讓衛道之士出醜的鬧劇。
從同情到心儀
我當年雖然錯過了變成米高積遜樂迷的機會,對他的舞台表演和歌聲永遠無緣,但是對這個台下一心要當彼得.潘的歌王,我從同情、理解、到心儀。我們有多少人敢放下面子和架子,不顧世俗的批評和法律的制裁,去追求一種不老的童話生活?米高積遜的姐妹說他這人太真,被包圍他的人利用,這些人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人來關心,卻利用他的童心把他引向了不歸路。一個人到了五十歲還不入世, 在這個商業金錢掛帥的現代世界,被人欺騙和利用是難免的。如果我用「相信真情,逃避黑暗,熱愛人生,熱愛藝術」,這四句來為米高積遜的早逝劃上句號,我就要問,是壓力還是黑暗勢力驅使他這麼匆忙拋棄一切,這麼不珍惜他的遊戲和夥伴而草率地「不玩了」?任何成熟和理智的人都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拋棄如此豐盛的宴席吧?就像香港和中國影迷對張國榮的輕生如此不解和可惜,美國人對米高積遜不珍惜生命濫用藥物而喪生頓足捶胸。但是生命究竟是什麼?在米高積遜和張國榮這些至情至性的藝術家眼裏,如果生命裏沒有真情,藝術也就不再有魅力,人生無非是一團黑暗,怎麼逃避,是手段;能逃多久,時間而已。
回頭看,我什麼時候變成了米高積遜的另類樂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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