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03 蘋果日報論壇
作者:謝莉莉
中央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
中央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
很諷刺的, 麥克傑克森的死,可能是他的重生 ── 不僅在音樂地位的不朽與與重生,而是人的尊嚴,生的尊嚴的重生。
連日媒體的轟炸,我想就算對錯過對這位流行音樂之王黃金時代的年輕人來說,也很難對他過去尊榮一無所知。在媒體鉅細靡遺的報導中,過去麥克傑克森種種的「瘋狂行徑」,醜聞和他「非人化」外表,突然都變得「可以原諒」了。 我對流行音樂幾近無知, 但對人性這樣從妖魔化到神格化的戲劇轉向, 對文化研究和社會心理有興趣的我不得不感到好奇。
那些過去嘲笑他和那些現在歌頌他的人,很可能是同一批人,一群沒有名字卻有著連天王都無法抵擋的力量的群眾。這個力量過去十年曾用偏見和妖魔化拿走麥克傑克森身為一個人的基本尊嚴,現在則用眼淚和歌頌把他端上了神壇。一位 Youtube 上的讀者回應說得好: 為什麼過去丟石頭的人,現在突然都聲稱愛他相信他了呢?人為什麼這麼偽善與兩面?
我承認我就是這個偽善的群眾中的一員。不是我真的在乎麥克傑克森 ── 也就是因為不在乎, 人容易相信眼見膚淺的 「事實」。
麥克傑克森在世時,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面具,我們相信面具是虛偽的, 於是我們和八卦雜誌一直問 「面具以下藏了什麼」的問題:麥克傑克森到底有幾個手術?他為什麼把皮膚漂白?如果他不是種族叛徒那麼誰又是叛徒了?(套用最近一期 Newsweek 文章中作者 David Gates 的話)他到底有沒有性騷擾他邀請到家中的男童?在關起來的房門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等等。對事件人物的關心可能是深入事件的第一道門,但因為大部份的我們都不夠關心卻又充滿成見,於是我們從事物的表面線索下手,毫不費力的在「先入為主」這個偏見的私人法庭中做一個任何公開法律程序都都無法改變的判決。也許我們不需要關心 ── 就算天王如麥克傑克森也沒有武器抵抗人們的冷漠 ── 但是被我們無心判刑的人,他們的生命卻不得不在輿論與成見的箭靶下,也許用怒吼和義憤,也許用放棄和消極,苟延殘喘的維繫他的生存與尊嚴。
麥克傑克森在世時,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面具,我們相信面具是虛偽的, 於是我們和八卦雜誌一直問 「面具以下藏了什麼」的問題:麥克傑克森到底有幾個手術?他為什麼把皮膚漂白?如果他不是種族叛徒那麼誰又是叛徒了?(套用最近一期 Newsweek 文章中作者 David Gates 的話)他到底有沒有性騷擾他邀請到家中的男童?在關起來的房門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等等。對事件人物的關心可能是深入事件的第一道門,但因為大部份的我們都不夠關心卻又充滿成見,於是我們從事物的表面線索下手,毫不費力的在「先入為主」這個偏見的私人法庭中做一個任何公開法律程序都都無法改變的判決。也許我們不需要關心 ── 就算天王如麥克傑克森也沒有武器抵抗人們的冷漠 ── 但是被我們無心判刑的人,他們的生命卻不得不在輿論與成見的箭靶下,也許用怒吼和義憤,也許用放棄和消極,苟延殘喘的維繫他的生存與尊嚴。
在 2008 年時,得到葛萊美獎的底特律新聞主撥湯瑪斯李 (Thomas Lee) 接受 CNN 訪問,談論他的「黑人變白人」(Becoming White) 一書,湯瑪斯李談到 Vitiligo 這個讓黑人變白人的皮膚病對他個人職業生涯和心理的影響,期間他不經意提到,一開始他注意到這個病變,是在左手開始出現白色的大塊斑點,他說,「這讓我想到有個 Vitiligo 名人病友,還有為什麼他總是左手著戴手套」。一個本來是遮蓋羞辱的手套,,卻意外的變成性感與尊榮的象徵,這本來應是麥克傑克森的「黑皮膚白面具」中最好的一課,但是,人們總是趨榮避羞,不願看到這兩個也可以是一體兩面的事。即使過去的影像不斷的顯示麥克傑克森的確從 Thriller 之後皮膚開始產生這個病變,即使麥克傑克森不斷的接受訪問重申他的確有這個皮膚病,大多數的人其實是不相信他的。暢銷唱片的製作人昆西瓊斯 (Quincy Jones) 在最近紀念專訪中雖然充滿對老友的懷念,但是提到膚色時還是認為這是麥可不想當黑人的藉口。同樣的,另一位麥克傑克森的老友提到他的整型手術時提到,他一生中對於他的外表有一種無名的羞恥感。Newsweek 的專題作者也提到,麥克傑克森對於「黑」這個膚色有根棎蒂固的憎惡,無數的粉絲欣賞他的歌曲舞步時,還是不斷的延用英國媒體「怪胎傑克」 (Wacko Jacko) 的稱謂,因為麥克傑克森的口罩陽傘,他臉上濃濃的化妝品,一再證明人們的所見,還有什麼比「眼見」更真實的呢?
社會對於違常的行為,外表或性取向的反應,最常見的就是嚴法處罰或人道的矯正。麥克傑克森的戀童案的道德爭議,讓我想起有名的「蘿莉塔」一書。這本書的文字與風格並不艱澀難懂,但在美國教授這本小時卻常遭遇莫大的困難,學生很難脫離對「戀童」的道德判斷,因而忽視了,小說家那柏克夫要表現的,正是社會對道德問題的根本無力,對於中年男子迷戀少女蘿莉塔的案例,只能藉由醫學或法律做一個非黑即白的判決,小說要表現的,毋寧是對人生和道德的複雜性的了解的另一種可能。回到麥克傑克森的例子來說,他的外表或行為的怪異也常招來非黑即白的解讀,因此,不相信麥克傑克森的清白的人,他們的偏見往往來自他們相信一個沒有所謂正常婚姻和兩性關係的人,必有不為人知的性醜聞,即使一些較為寬容的人,也走不出這層非人化的面具,他們可能選擇容忍面具,但他們相信在所謂病態的行為之後必有扭曲的心理,扭曲的心理則可以人道的去治療和矯正,比如法庭上幫他辯護的精神科醫生所聲稱的,麥克傑克森根本沒有進入性慾期,因為他心理顯示出發展停頓 (arrested development)。
在道德和科學這兩層「私法」判決中,麥克傑克森和其它有著有違正常的外表或性向的人一樣,完全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和基本尊嚴,因此麥克傑克森的面具讓他「隱藏在最明顯的地方(hiding in plain sight)」,他的怪無所不在,可是在怪中他的人性不見了。我們看得見一個聳動的展覽 (spectacle) , 卻忘了自古至今的展覽常脫離不了刑罰與訓誡,它一方面滿足我們的窺探慾,一方面則由社會對怪胎的責罰中提醒我們不要超越那條正常的警示線。觀看怪異的種種心理過程可能包含驚訝,反感,噁心,厭惡,同情,甚至驚豔,但是某個很人性的東西,在這個展覽和投射中被掩蓋消除了。
在道德和科學這兩層「私法」判決中,麥克傑克森和其它有著有違正常的外表或性向的人一樣,完全失去了發聲的能力和基本尊嚴,因此麥克傑克森的面具讓他「隱藏在最明顯的地方(hiding in plain sight)」,他的怪無所不在,可是在怪中他的人性不見了。我們看得見一個聳動的展覽 (spectacle) , 卻忘了自古至今的展覽常脫離不了刑罰與訓誡,它一方面滿足我們的窺探慾,一方面則由社會對怪胎的責罰中提醒我們不要超越那條正常的警示線。觀看怪異的種種心理過程可能包含驚訝,反感,噁心,厭惡,同情,甚至驚豔,但是某個很人性的東西,在這個展覽和投射中被掩蓋消除了。
的確,在怪異的超級能見度 (hypervisibility) 中,隱藏一個常被遺忘的黑暗的角落,一個連麥可傑克森也不得不用面具隱藏羞恥 (hiding in shame) 的人性的角落。羞恥是個很讓人難以啟齒的話題,尤其用在麥克傑克森這個天王身上,更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但是如果我們不再妖魔化或神化麥克傑克森,我們可以重新回想:如果他真的有皮膚病?如果他的面罩不是一個假面的面具,一個怪異的展示,而是一個嘗試正常化並掩飾羞恥的機制?其實這個羞恥是不難理解的。許多針對皮膚病,顏面傷殘或肢體殘障的研究都顯示,病人所面對的不僅是生活機能的改變和限制,更重要的是社會歧視所造成的心理影響:退縮,逃避,自我價值感低落。另一方面,媒體一再告訴我們,麥克傑克森的怪己經滲透他整個人的心理和行為,在長期媒體及主流道德看圖說故事的報導中,他不再是一個人 (person) 而成為一種假面 (persona) 或人格 (personality) 。大眾的好奇中暗示了,這樣的假面和人格隱藏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其實,隱藏和羞恥這兩者的關係是吊詭的。在古希臘羅馬時期,面具代表人的身份和認同,所以人 (person)和 人格 (personality) 和其實和假面 (persona) 並不對立。
換句話說,沒有對這個面具的非人化,沒有私密,掩藏,也就沒有所謂的羞恥。在我們不願意接受所看到的不同的膚色,不同的性別,不同的性偏好時,在我們堅信面具下面必藏個一個非人的妖魔的同時,我們製造了私密與羞恥。在八卦媒體對人格的粗暴解讀中,我們行使多數的霸權和壓迫,於是麥克傑克森的種種怪異的癖好和他的外表的偏好 ── 喜歡蟒蛇,猩猩和小孩而不是妻子甚至同性友伴,喜歡尖鼻子,白皮膚,軍服外套和婉約的女性外表而不是黑人男性應有的陽剛 ── 成了眾人茶餘飯後訕笑的對象。
今天,借著麥克傑克森的死,我們可以誠實的問:某些行為或外表的怪異,是如何成為羞恥的符碼的?為什麼人的性喜好和外表必須成為他的原罪?道德的霸權常常不是存在白紙黑字的立案規定(比如規定女人裹小腳或戴面紗),而在於對情感與情慾的訓誡和標準化。它假設我和大多數人的所愛所求代表了所有情慾的可能性和標準。在這樣對外表,情慾,和行為的訓誡中,我們製造了「怪」這個字,和它的種種副產品,特別是汙名和羞恥。社會上背負怪異罪名的主體,除了隱藏在「正常」的外表,或背負千夫所指的嘲弄外,似乎沒有第三種生存選擇的可能。
麥克傑克森的「面具」可以是他羞恥的表徵,也可以是一個不同的生存選擇,在全球迷麥可的狂熱中,我不禁聯想,若有機會,人們會如何再面對這位濃裝豔抹,挑戰我們性別,種族以及道德認知的人?我們知道麥可的面具下賣著什麼藥了嗎?我想,重點不在於面具下藏著什麼真實,而在於任何生存選擇都有該被尊重的的尊嚴。我們也許無力去了解世界上所有表相之下的真實,但我們可以先去掉這個妖魔化他人的文化現象中真正的妖魔,因為傑克森的例子告訴我們,真正的妖魔,恐怕不是麥克森看似怪異的臉,而是幫著八卦媒體丟石頭的無知冷感的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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