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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29

在他離開我們一年之後-專訪《麥可傑克森》導演王嘉明



轉載POTS破報封面故事
文|劉美妤
圖|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

舞台燈亮起,電子節拍敲下。黑衣黑帽的男子立起腳尖,旋轉,凝固。你太清楚這是誰,或者在模仿誰。M和J這兩個英文字母在大眾樂壇上拼出了最特異且影響深遠的一幅景色。太多適時和遲來的盛讚,太多傳說;太早的成名也太早的殞落。關於Michael Jackson,這個被稱呼為King of Pop的人,在臺灣喝著美國文化奶水長大的我們,當然無法不談論他。

去年Michael Jackson過世引起輿論一片譁然。喜歡他的、不喜歡他的人,都瞬間被媒體的大幅報導拉回各自對這位流行天王的記憶裡。2009年6月25日成為一個無法被遺忘的刻痕,我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忍不住手癢的打開youtube重看Michael Jackson每一支經典的MV,看他當時年輕黝黑的臉龐多麼美麗,看他恣意賣弄性感和不被性別疆界綁架的肢體和服裝語言,被他歌聲裡強烈的愛恨揪緊情緒。在他逝世一年以後,歌迷們不知該如何放置的情緒,將流往何處?

 
意義就是:麥可傑克森死了。

王嘉明、蘇匯宇和黃怡儒2005年合作的《麥可傑克森》,今年舊戲新編,成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創團15周年大戲」,將要登上中山堂舞台。小劇場走進大舞台,小製作變成大製作,在Michael過世之後有了不同的意義。「一得知Michael過世,我就決定要重編這齣戲了。」王嘉明說。這三位麥可迷一致贊同要重演當年這齣票房亮眼的作品。至於為什麼?原因無他,「因為Michael Jackson死了。沒有別的意義,意義就是麥可死了。」王嘉明說,「一定要說的話,就是麥可顯靈吧!」多麼一往情深的麥可迷──然而這件事真的就這麼簡單,他死了,那是天大的一件事情,對所有喜歡Michael Jackson的人來說,這件事本身就佔據了所有意義。

舊版的《麥可傑克森》以「好怕」(Thriller)、「好壞」(Bad)、「好危險」(Dangerous)為主軸,描繪80年代台灣的通俗文化和社會樣貌,Michael Jackson在其中的位置更接近一個引子,是戲的節奏與銜接點,也是美國文化影響的具體象徵。新版,據王嘉明說,會更「政治」一些,然而不改他慣於戲謔的本色,「會把政治和瓊瑤放在一起吧!」他承認這次的劇本還是會變得沉重些,畢竟麥可過世後他的意義,以及整個社會氛圍,已經和2005年不同。

在2005年時,喜歡Michael Jackson是一件有點兒令人羞於啟齒的事,即使我們幾乎都偷偷練過月球漫步和機械舞。這位超級天王到了21世紀後已經過氣,還因為諸多花邊新聞而被嗜血媒體塑造為最變態的的名人,整形、漂白、戀童癖,全世界多數觀眾都漸漸以獵奇的角度,不以為然的窺看他的私生活。

直到Michael Jackson猝死,媒體才突然態度大轉彎,重新正視他作為流行樂之王的價值。他去世的那天,其他新聞全都不重要了。一瞬間,所有關於他的謠言都被平反,大家忽然一起發現麥可原來是個了不起的慈善家,他膚色變白是因為白斑病,他性侵男童的案件也沒有成立。我們誤解了麥可好多年,我們低估了他的藝術好多年。「早逝」真是人們最無法抵抗的傳奇性,提供大家揶揄素材的過氣天王因此立刻轉為不朽神話。麥可,我們想念你。這似乎成為某種集體的聲音,於是世界各地的人都快閃跳起〈Beat It〉和〈Bad〉, 他的演唱會電影大賣,他的遺產公司自他逝世以來,已經賺進10億美元的現金,使他過世短短一年就成為死後賺錢最多的的已故明星之一。

2005年創作《麥可傑克森》、現在又要改編重演,我知道根本沒什麼好說,這件事不過證明王嘉明超愛Michael Jackson罷了。他笑說當時對麥可的喜愛脫不了戀物癖的成分,但現在又有所不同。麥可的死透露了媒體如何將事情簡化,「那是活著的盲點。」而王嘉明承認這樣講很爛,不過他現在的感覺的確像是「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們來不及好好的欣賞和挖掘麥可。

 

見到王嘉明時,他剛從另一齣劇的排練場趕過來,忙碌的姿態。屬於台灣劇場中生代的他笑容裡不失好奇和促狹,隨身帶著一本小冊子,一有想法就順手寫下。我們從台灣小劇場的現況開始聊起,王嘉明覺得自己對這件事無法言說,只能盡力去做──而對於我思考著台灣劇場是否太多去脈絡化的移植,他則認為,台灣受外來文化影響很深,很多事情是慣常被「分類」的,然而真的能徹底分類嗎?舊版的《麥可傑克森》裡有一場雜交的戲,和麥當勞、和We Are the World放在一起看,那就是台灣當代社會的文化現象,雜交。

「有某種批判性。」他說,「我們反過去看80年代,大家有美好的嚮往,但其實我們面對的是…一種生存的處境,當我們認同本土文化,是從自身的經驗去認同的嗎?自身經驗有太多歧異,基底在哪?別人可以有很明確的國家認同,但我們沒有。有時當我們在說台灣的文化認同時,很多人是在拿旗子,那是一種扮演,更是簡化,反而無法正視其中的複雜性。」

「分類」的意義即是標籤化。女性、男性、白人、黑人等等,每一張標籤後都是一套行為準則和道德規範。王嘉明說:「不在分類裡的事物被認為不道德。Michael Jackson就是這樣!他各方面都不在分類裡。但我們喜歡他啊!」那令我想起人類學大師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所說的:東西放在不對的地方,就變成髒的。無法被分類標籤囊括的人事物,通常被認為不道德──例如跨性別者,例如戴著紳士帽穿皮鞋跳舞、形象中性、慾望曖昧、皮膚白化的黑人麥可。Michael Jackson的歌曲和舞蹈有著一種非常原初的力量,幾乎可說是動物性的,超脫美國主流白人社會想像的「非洲性」,那同樣是他們無法歸類之物。王嘉明認為Michael Jackson的作品與形象很動物性,但又是細緻的,有一種優雅。他用了一句頗為傳神的話來形容Michael Jackson的這個面向:「那是不知性為何物的性衝動」。

 

以道德評判來看待名人私生活,是大眾茶餘飯後少不了的話題。成天被狗仔追著騷擾的Michael Jackson唱著〈Leave Me Alone〉,他是活生生的箭靶。可笑的是當媒體和大眾在進行道德審判時,並非出於自身的高道德標準,僅僅因為談論悖德之事如此刺激有趣,而堅守道德立場的自己聽起來又多麼的正當,令人自我感覺良好。道德是某種不可動搖的規範嗎?「道德是一種大麻!」王嘉明精準的形容,「道德令人興奮。我們太想要確定的東西…因為生命中太多的不確定,我們不敢挖掘不確定的事。」因而我們都假設自己站在正當的那一邊,以此為基礎和他人爭吵辯駁。道德的正當性一直都是曖昧的,而王嘉明也並不打算在他的劇場中進行邏輯的說服。

然而,「喜歡麥可」這件事從政治不正確到非常政治正確,這麼大的轉折,會在戲裡碰撞出什麼不同的東西?



我的皮膚在導戲

當了十年導演,以「愛玩」出名的王嘉明在劇場裡用了他獨特的一套觀看的模式,「不論是作品,或是人的角色和關係,都像一塊土地,有地層結構,這裡是山頂、那裡是河流…我時常如此看待。」從台大地理系出身的王嘉明以這樣的方式感知劇場。人就是一幅地圖,導演調配演員,演員的身體和性情同樣在他眼中如此展開。從生活片段的感受出發牽連周遭,因此他說,是他的皮膚在導戲。「身體本身會說話,對自己說也對其他人說。有時我覺得身體『變為』角色的意圖,遠比角色本身有趣。」

在王嘉明看來,人在社會上的生存就具有表演的本質。「包括對自己或者在關係裡,我們都在扮演某一種身分和模樣,那是不得不的,去塑造自己的形狀,有種悲傷感。人總是激勵自己,然後絕望。」而談論著事情時,人們也總是飾演著某著「知者」的模樣,他問:我們怎樣讓自己「看不見」?太多事情都是我們無法確知的,因此我們需要演,假裝自己「看得見」,以此欺瞞自我和他人。

2005年的《麥可傑克森》大玩通俗文化拼貼遊戲,從麥可到楚留香、小虎隊、瓊瑤小說式對話和每日一字,加上社會案件如李師科銀行搶案,把那一代台灣人的共通記憶雜揉在一起,毫無疑義的「有梗」,能夠引起共鳴(即使對我這個比王嘉明小了16歲的人一樣有效),也難怪場場滿座。「事情有歷時性的,也有共時性的,我盡量把它們拉成一條線。」

王嘉明的作品常帶有強烈的韻律感,無論是莎翁劇本《泰特斯》或是把演員變成人偶娃娃的《請聽我說》裡濫用押韻的對白,還是他慣常的非線性敘事及反覆,都是節奏。《殘,。》更是非常音樂性的作品,速度、結構和銜接的質地,都透露著音樂性的鋪排。王嘉明說自己從聲音看見物件,「我想把劇場變成流動的音樂。」在《麥可傑克森》裡,這件事更顯重要。



然而可以預期的是,王嘉明絕對不會乖乖的只談Michael Jackson、讓演員上台載歌載舞娛樂觀眾、大家一起緬懷追思麥可就算了,從麥可和他的死亡延伸出來的社會現象才是重心。過去,潑硫酸事件連到〈Heal the World〉,麥當勞就是〈We Are the World〉;報告班長和〈Dangerous〉連結。那是多麼諷刺可笑的編排,當殘酷的真實世界和Michael Jackson夢想的大同世界被這般類比時,觀眾更能直接看見其中的悲傷─即使我們被它逗樂而歡笑。

王嘉明的戲總是有令人發笑之處。然而他卻說自己的戲沒有笑點,只有不可否認的「白癡性」。他不喜歡自己的戲,不喜歡到甚至不願意看它們被搬演的樣子,「那大概像是馬賽克吧,別人看到的是拼出來的全景,但因為我是去拼的人,所以看到的是分別的一塊一塊,因此不喜歡看。」重編《麥可傑克森》卻讓他不得不回頭看自己當年寫下的劇本,再被折磨一次──那幾乎是一種自虐了。至於會生出什麼東西,他坦承自己也還不知道。

新版的《麥可傑克森》,他們打算做得更繁複。如果說舊版《麥可傑克森》是從暴衝到感傷的歷程,新版的這份「地圖」會像一山接一山,山河相間的,讓其中的情緒張力更起伏跌宕。從29歲開始當劇場導演至今,或許因為永遠有個「孩子」在心裡,他沒有變得退縮保守,而必須嘗試更多可能。在莎妹劇團裡做這樣的戲,他是安心的,「我敢亂做,甚至該說是在莎妹做戲,有必須亂做的『責任感』!」



莎妹在臺灣劇場中已經是有口碑的一個「品牌」,然而面對中山堂這個偌大的舞台、1000個觀眾席,還沒改編完劇本的王嘉明依舊擔憂。大眾慣看「框」,電視框或電影銀幕或鏡框舞台,怎麼把劇場直接交流的特性和大眾慣習拉在一起,仍是不容易的事。弔詭的是,「大眾文化」本身就是《麥可傑克森》戲裡重要的一環,這次,包括瓊瑤、豬哥亮等等一般看來膚淺的事物,都要被王嘉明帶進他無止盡的「為什麼」裡頭。為什麼我們愛看不真實的瓊瑤?是因為投入痛苦的情緒時才有存在感嗎?但我們為什麼對瓊瑤有共鳴?為什麼臺灣人悲情?為什麼享受痛苦?一連串的問號,在不需要用邏輯去檢驗的劇場舞台上,它們溶解為戲謔和之後無法不湧現的悲傷。

空間或許就是劇場所提供最美妙的事物。音樂燈光及其它,和構思的文字在這裡交會。「我和語言的關係是伴侶,會容易被它玩弄,但要盡量和諧,矇騙它。」王嘉明笑說。小冊子在談話途中又草記下了不少文字,令我對新版的《麥可傑克森》又多了幾分期待。活在無法誠實的自我當中,或許我們都必須走進黑暗的觀眾席,看演員的身體如何扮演又剝除生活的種種謊言,看看在Michael Jackson離開我們整整一年之後,這個瘋狂又無聊的社會如何可笑的運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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